【顾弄玄旭】过尽千帆皆不是(二十三)
欧阳旭千料万料,都没料到自己会出声。
事已至此,他忽然涌起一种血气,口吻激昂:“战局胶着,双军对峙不下,我方固来防守严密,辽军占不到便宜,久之他们会自发退军。如果打破平衡,贸然出击,反而会给辽国骑兵一个可乘之机,到时官家亲征,一定涉险,危及圣命,我大宋亡矣!”动情处,他深深躬身,长拜不起。
赵恒不免动容。
顾千帆的声音又穿插进来:“没凭没据的事何必拿到台面上说?每年几千万两的白银军费养着,将士不历练,只一味退守防攻,我们能留给后世子孙什么?一群扶不起来的残兵弱将?一个稀泥似的军部烂摊子?真那样,我大宋不出百年亡矣!”
杀人诛心!所有人闻言色变!
还没等赵恒发话,顾千帆一撩衣袍,率先跪下,头重重磕在地上。一时之间,众人皆悚然。
赵恒好久才找回声音:“言之有物,都言之有物,看来是我出了一个难题,朝堂之上都尚未有定论,却来为难你们这帮未出仕的学子。”
众贡士汗颜。
赵恒对于读书人是十分宽容优待的,他把刚才风波翻篇不提,又换考题,这次他指定要欧阳旭作答。
欧阳旭自欣喜异常,赵恒问他:“有个事困扰我许久,自太祖始,到我这代,三代宋天子都称‘官家’,官家官家,这二字究竟何意?”
欧阳旭不假思索:“五帝家天下,三皇官天下,天子有三皇五帝之德,故曰官家。”
赵恒哈哈大笑数声。
殿试到此结束。
从集英殿出来,热血仍在胸腔内涌动,他做到了,他从官家的眼睛里看出来赞赏与期待,那样地不加掩饰。
一人擦肩而过,欧阳旭看去,可不就是刚刚廷前御对的顾千帆,那个跟自己唱反调的家伙?
他可能失心疯了,居然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。只怪刚才语句连珠,太酣畅淋漓,这种挥洒热血的感觉太难拥有。结识的话到嘴边,却万难说出来,只“哎”一声,顾千帆也不知有没有听到,或许听到了,因为他驻足了,在阶下。
欧阳旭的心忽而跳得很乱,要从胸腔内跳出来。他步子急乱,以为他在等他,也怕他久等他。
哪知顾千帆只停了一下,继续下阶,渐行渐远。
听完,陈廉面色阴晴不定,不知在想什么。
欧阳旭见他沉湎甚深,笑了笑,困意愈来愈浓,打了个呵欠,听陈廉在那问:“可你答得这么好,怎的没录用?”
“我只顾讨好官家,挡了某些人的道,如果我一经录用,成为朝臣,他们一定头痛多了个政敌异己。”
陈廉低声问:“哪些人?”
“自然是像你哥那样的主战派。”
他答得如此痛快,毫不避讳,陈廉愣了,自己本是随心一问,没指望欧阳旭回答,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?我可是皇城司的人,你不怕我……?”
欧阳旭笑吟吟:“谁知道呢?或许咱俩有缘。”
陈廉一口气憋在嗓子眼,心潮起伏。
他忽然之间为欧阳旭不值,为这颗蒙尘的明珠不值。本来就该是朝堂的肱股之臣,但因官家一个无心的考题,白白辜负四年光阴。
可他当时,怎么就不是这么想的?他还觉得他谄言媚上,如果仕进,一定会扰乱圣听。
努力地回想,想欧阳旭刚刚描绘的情景。是了是有这么一次,他罕见地第一次激情澎湃。他听有人说要和辽国和谈,要在还没分出个胜负的时候,他瞬间就失控,一反常态地大肆辩驳……
当年他在场,他是那个和欧阳旭御前交锋的人。他甚至在听欧阳旭谈及往事时,都没能立即想起来,原来和他口舌酣战的那个人,竟是他自己。欧阳旭到现在还记着他,他却早已忘干净了,他甚至那个时候,都不知道欧阳旭叫什么!
“陈廉”忽的站起,面耳发热。他相信他俩之间是有缘的了,老天四年前让他们初遇,见没翻出什么水花,又让他四年后遇见了他!
内心天人交战愈激烈,“陈廉”的表情愈深沉。幸好欧阳旭支撑不住,又睡过去,否则一定会生疑,这个亲事官怎么看着这么像杀千刀的顾千帆?
欧阳旭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他在一个角落里,一个男子一直使劲地贴着他,挤着他,弄得他几乎喘息不了。他绝望地不断求救,好容易挣脱,一路跑,没命地跑,眼前路都看不清,身子一歪,一头栽进冷水里,不停地下坠。
窒息感令他猝然醒来,欧阳旭一睁眼,就看见大夫挎着药箱告辞而去,“陈廉”还送他出去。
送人回来,“陈廉”看见榻上的欧阳旭,一脑门的汗,吐息微微乱了。
他告诫自己,现在他是陈廉,和欧阳旭毫无关系的人,不要露相了。
“你醒了?”干巴巴地问道。
欧阳旭心情似乎不太好,有些颐气指使:“给我水。”说着支起上身,虚弱得很。
“陈廉”站着没动,还环手于胸。他不是因为生气,而是为了符合陈廉一惯不听别人管教的气性,真正的陈廉是不会像个奴仆一样,听欧阳旭差使的。
欧阳旭没等到水,心情很烦躁,他掀开被褥,“陈廉”看见汗珠,从他的额头,到眼角,到下巴,最后没入衣领里面深处。
踱到桌边,欧阳旭正要拿起茶壶,冷不防旁边一只手伸来,抢先拿起茶壶。一看,“陈廉”倒了茶,风风火火地一饮而尽。
一杯不够,再来一杯。欧阳旭看他喝茶跟喝酒似的,分外张狂,本来的怨怼烟消云散,以为这小子吃错药了,一旁看得瞠目。
重重掷杯在桌上,“陈廉”抹去因喝太急漏出的水渍。他都没看欧阳旭,急急摔门而去,像怕被什么纠缠上。
评论(7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