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orsaken4

【顾弄玄旭】过尽千帆皆不是（十九）

欧阳旭就像是只蚂蚁，勤勤恳恳、矜矜业业地在虞村这方小天地里作业，他之前本来就因为孤身进皇城司牢狱的事而引起舆论，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，照样干实事，瞩目更胜从前。

 

 

虞村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加固防守，还有泄洪措施，俨然有了在下一轮洪水下能够全身而退的架势。这个验证很快来临，在寒露那日，舒州有部分地方又天赐洪涝，不巧的是又被再次冲毁堤坝，洪水涌入，酿成祸患。而其中，虞村居然经受住了这次考验，无一人员伤亡。

 

 

这日，欧阳旭起个大早，出门，看见进喜几个年轻的男人背着行囊，从门前经过，喊住他们询问去哪，几个男人纷纷回答，临近虞村的几个村落遭了大水，他们到那儿去帮衬一下。

 

 

村民多淳朴热心，都是在同一片地界生活的，你方有难我来帮。欧阳旭点点头，让他们去了。

 

 

但没想到，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。

 

 

进喜他们一共五个人，都是十几二十几的大小伙子，身强力壮的。这五人的家人不见了儿子、丈夫、兄弟，急得团团转，没个主心骨，都怀疑是不是被大水冲走了，要去邻村找他们。

 

 

欧阳旭拦住他们，问去了哪个村子？

 

 

“就是离我们这五十里的汾村，那地方听说毁坏挺严重的，房屋没了，好些人都被冲走了，进喜来运几个听说汾村捞人的人手不够，抢着要去帮忙，我不让他们去啊非要去，这下好了遭大难了！”

 

 

哭诉不止，欧阳旭安慰几句，本想要另外人去汾村看看情况。但大部分人都因为进喜五人有去无回，而对这事敬谢不敏。无奈之下，欧阳旭只能说自己亲自前往，这下张大宝不乐意了，怎么能让虞村的大功臣一个人去？！当下就游说好几个年轻男子，要他们陪同跟着去。

 

 

看在欧阳旭和村长的面子上，再不乐意也要去。欧阳旭点点人，一共五个适龄男子，像极了当初他带着五个扈从初来虞村的情景，只不过这次是要去汾村。

 

 

然而此时，上头的指令来了，要他立刻回本部复职。

 

 

欧阳旭：“……”真是不凑巧。

 

 

望着一脸殷切的村民们，欧阳旭咬咬牙，将自己要回去述职的事吞进肚子里，痛下进发汾村的决心。他原本想等两三天内动身，这下怕夜长梦多，当日就领着五人赶路。

 

 

一路上辛劳不必说，他们几人身上都没什么银钱，饿了就随口啃些自家做的烧饼，渴了自己找条还算干净的河掬水饮，五个村民顾念欧阳旭，路边遇到茶棚，自掏腰包也要给他买口茶水喝。欧阳旭叹气，就是这种淳朴热心劲儿拖住了他回本部的脚步。

 

 

奇怪，他什么时候这么妇人之仁了。

 

 

远离了虞村，一路上都是因大水罹祸的惨景。沿路有逃出来无家可归的灾民，在湿泥地上坐着躺着，连件像样的能蔽体的衣服都没有，一张张脸上，脏乱不堪。愈近汾村，这样的人愈多，惊恐、麻木……

 

 

远远地，欧阳旭看见一个妇人，怀里抱着一个婴孩，靠着树干，不住地蹭那个婴孩的脸，而她渴望醒来的孩子，双颊漾着不正常的红，看样子是在发高烧；旁边挨着一个呼吸急促的老妇，无力地睁眼；年轻的男人也丧失了志气，歪倒在坡上，闭眼不知死活……

 

 

虞村的人不忍直视，再一回想，要不是欧阳大人，恐怕这次大水来袭，他们虞村也要落得个一样的下场，不由得对欧阳旭深深地感恩戴德。

 

 

触目惊心的景象之下，欧阳旭虽同样不忍，但也有万千疑虑：照理说除了虞村，其余地方针对上次涝灾，应该也会采取一系列治水措施。他欧阳旭不是什么聪明人，只是参考了东京以往治水的先例，他尚且如此，其余官员难道不会？

 

 

“救……救命。”一个声音从下面冒出来，同时欧阳旭感觉到两只手抓住了他的裤脚，往下一看，是一个瘦得不成人样的稚弱少年，骷髅般的爪子在他干净的衣服上，留下了脏印。

 

 

见欧阳旭看他，那少年露出整张脸，蓬乱的头发下，现出一双雾蒙蒙的双眼——原来他竟是双目失明。

 

 

本来虞村的人见有人这样冒犯欧阳旭，还有几分不满，但见这可怜少年看不见，一时恻隐之心动了，望着欧阳旭。

 

 

“好心人，我好几天没吃过饭了，求求你，施舍几个钱吧。”少年凄惨地说道。

 

 

欧阳旭环顾四周，一时之间他成了这帮流民的焦点。

 

 

他叹了口气，少年听他叹气，脸上渴望哀求的神色更加明显，来回扯着欧阳旭的裤脚不放。

 

 

欧阳旭抓住了他扯着裤脚的双手，然后摊开，掌心向上，少年狂喜，正待接钱。手掌被捏住了，一股子要被碾碎手骨的痛传来。

 

 

忍不住大声呼痛，少年大叫：“放开我！”

 

 

虞村的大柱不解，看着由不忍换成冷漠的欧阳旭：“大人……”不给钱就算了，怎么还欺负一个遭了难的可怜孩子。

 

 

“肚子饿，不应该要吃的吗，要钱？你要去哪消遣？”欧阳旭冷笑，这种利用人的同情心虚假行乞的骗子，他不知见过多少。

 

 

见虞村还有人不理解，欧阳旭道：“这种受灾地，要吃的还差不多，要钱也没地方可用。这个人必然不是汾村的灾民，骗子而已。”

 

 

大柱他们恍然大悟，不愧是欧阳大人，有善心更有慧心！

 

利落地扔了少年，欧阳旭头也不回地走掉，步子极快地那种。刚刚他抓住少年发难的时候，被不少流民盯着，那种不善的眼神，久旱逢甘霖，不会放过任何猎物一样。

 

 

大柱几人赶紧跟上，但已经晚了。

 

 

面前一个闪现，出现一个长相极为凶悍的秃头，眼睛到右颊这蜿蜒出一条刀疤，看着极为骇人，更别提他手上还握着把弯刀。

 

 

！！！欧阳旭后退，又撞上背后什么人，回身一看，正是方才双目失明的少年——也不装失明了，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，亮的出奇，右肩到胳膊这的衣物除了，裸露的皮肤上，纹着一整片连贯的花绣，像是鱼龙之类的飞禽走兽。

 

 

这俨然不法分子的气息，深深地震撼了欧阳旭他们。

 

 

再看，那些原本以为的流民，纷纷站起来，包括抱着孩子的妇人、倒在坡上的男人，甚至那个孱弱的老妇人，都精神擞然、虎视眈眈地盯着欧阳旭五人。不出意外，都各自掏出了吃饭的家伙。

 

 

这下成了一块案板上、任人切割的鱼肉了。

 

 

大柱目视一圈，约摸一共五六个人。欧阳大人不会武，只能他们五个……再看其余四人，早就吓得互相抱在一起发抖。

 

 

大柱：“……”他贴近欧阳旭，悄悄道：“大人，待会我们拖住他们，你逮到机会，赶紧逃了。”

 

 

欧阳旭早就被弯刀、花绣等这些他平时见不到的稀罕物闪瞎了眼，心神都狠狠地恍惚了一下。被大柱的话拉回现实，他回道：“啊？”

 

 

大柱又重复了一遍。欧阳旭拒绝：“你们也不会武，再说，平民百姓怎么和拿着家伙的恶人斗？”

 

 

大柱还想说什么，欧阳旭打断他，冲着一圈黑道人物抱拳道：“各位，如果有什么难处，不妨开诚布公，如若我能帮上忙的地方，一定不吝相助。”

 

 

少年一改方才可怜凄惨，呸了一口，嘴里大声：“勿信这白面书生的！一毛不拔的铁公鸡，小爷好好同你说话不听，现在犯怂了。哈哈哈，这些废物都带回去，钱也要人也要！”

 

 

其中的二七颤巍巍发问：“钱给你们，人就放了吧，我们老老实实地。”

 

 

“放什么屁，灾害这么厉害，放走你们，我们吃什么？”

 

 

吃……什……么……

 

 

一瞬间，欧阳旭大柱的脸色极度难看起来。没听错吧，是他们理解的那个意思？

 

 

历朝历代不是没发生过这种极不人道的惨事。唐代宗时期，大旱，人相食；隋炀帝在位期间，江淮饥馑，诸物皆尽，乃自相食；再往前的南北朝，九江大饥，人相食者十四五……一桩桩乱世之中算平常的异闻，在欧阳旭脑海里浮现。

 

 

难道进喜他们，也是被这些人捉去……？一个不妙的联想出现，一种恶心的感觉挤压着欧阳旭，迫使他呕吐。

 

 

少年看见欧阳旭青白的脸色，知道他已然晓得厉害，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恶毒的笑声回荡：“把他们全部抓住，回去洗洗干净！再做下酒菜！”

 

 

正想过来拿人。欧阳旭见势不妙，求生欲让他顺手拿起一根地上的棒子，转一圈冲着他们道：“不准过来！”

 

 

负隅顽抗的把戏，见得多了，秃头不耐烦，扛着弯刀气势汹汹地杀过来。欧阳旭感觉身后腾腾杀气，腿发软，但是胸膛内却异常沸腾，驱使他猛然转身，大喝一声冲上去，狠狠地挥动棒子，击向面前人。

 

 

“老三，不要坏了食材。”有人提醒。

 

 

秃头果真没使刀，同时右臂发力，抡向眼前这个不自量力的书生。欧阳旭眼前一阵虚影，极快速的，无法用眼睛捕捉到拳势。紧接着腹部剧痛，气力流失，一股沉重的力拉着他，往下坠，脸颊首先挨地。

 

 

猛咳，欧阳旭起不来，抽搐，额头冒汗。他没想到，出了牢狱，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，又再次挨了打。

 

 

听见惨然的几声呼声“大人”，少年的眼睛再次发亮。还是个做官的，真是老天开眼，他平生最痛恨做官的。

 

 

一只手拎起欧阳旭，秃头往宽硕的肩上一扛，像带小鸡一样毫不费力。这架势把大柱他们都看傻了，一时间跪地求饶的，痛哭流涕的，兀自发呆的都有。

 

 

一切都要结束了……吗？

 

 

欧阳旭很混乱，很绝望，短短的二十载人生，一时走马观花地上演。忽然发觉几乎每次罹难，总有那么一个人，会出现，会不计前嫌地帮他。

 

 

这次，那个人会不会出现？

 

 

到这里，欧阳旭整个人都颤动起来——秃头扛着他，已经走动。但没走几步，他就停止了颤动，过了会，还滑落了下来，滚落在地上。

 

 

秃头就在近处，此时他跪在地上，地上有几滴血，越来越多——往上一看，他胸口中了一箭，箭头正没入左胸膛。

 

 

所有人都愣住了，除了欧阳旭，他们每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，空中突然飞来一柄箭矢，射中了秃头。

 

 

秃头也满面骇然，他努力睁大眼睛，望着远处，想看清，究竟是谁对自己下了黑手。

 

 

还没得出答案，一具壮实的身躯，轰然倒地不起，扬起的泥水飞了欧阳旭一脸。

 

 

是谁？谁救了他？

 

 

欧阳旭努力支起上半身，听见少年发话，恶狠狠地：“哪个无胆的匪类！出来与我较量！”说完以后，他看见少年过来，接近他。贴着地，本能往后退，少年逼近的速度快于他，一只手已经伸到跟前，要抓住他的前襟。

 

 

这时，嗖嗖风声一紧，又见一抹箭影，直射入少年的手掌。箭尖没入掌心，霎时殷红如注，少年惨呼不止。

 

 

这下，不敢有人再有异动，其余三四恶人，甚至稍稍远离了些欧阳旭。刚才一二异变，他们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：绝不能靠近这个白面书生，否则下一个被射穿身体某部位的人就是自己。

 

 

一片死寂之中，一个青年缓缓、踏步而来。

 

 

熟悉的黑衣，幞头，外罩无袖，腰环蹀躞九銙革带，这装束欧阳旭看过太多次，只是那脸，他却只见过寥寥几次。

 

 

陈廉执弓箭，将在场的人都看了一遍，语气闲闲：“还有谁想领教我陈廉厉害的？”